不能忽略阅读的趣味与自由——对“整本书阅读”的思考
时间:2019-10-10 作者: 阅读:
我以前总认为“只要肯读书就好办”,普通教育,读书未必“破万卷”,学生有兴趣读,读上几十本,也能形成经验。我没能把“如何读一本书”上升到课程的意识,这也反映出经验主义的落伍。叶圣陶曾主张以“整本的书”为主体来教语文(《论中学国文课程的改革》),语文素养好的学生,他们的阅读也常常是“以整本的书为主”,而非仅仅阅读语文教科书式的文选。
我不怀疑整本书阅读作为课程的意义与价值,当然我可能更应当重视来自作为读书人的教师,他们的直接经验示范。我认为,“整本书阅读”不能忽略阅读趣味,它在起始阶段应当以自由阅读的形式出现,然后才需要有价值的指导和示范。没有自由的阅读不可能形成经验。
语文课程的“整本书阅读”,是对学生此前各种读书方法的综合与提升,有助于形成学生的语文能力。这里可能要理清的是:不能认为此前所有学生完全没有“整本书阅读”的经验,也不意味着学生以前的读书经历没有价值,更不是否定此前语文教学中的阅读教学实践。把“整本书阅读”写进课程标准,旨在表明一种教育责任,明确语文能力要求。简而言之,“整本书阅读”教的是“读一本书的策略”以及“读某一类书的策略”。高中生应当具备整本书阅读的一般经验,这不过是基本能力要求。我不主张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个“整本书阅读”。如果我们夸大它的“新”与“高”,有可能影响学生的判断,也有可能让一部分教师丧失专业自信。叶圣陶在六十多年前就主张以“整本的书”为主体去教语文,只可惜他的主张没有得到重视。
如何读一本小说,高中生可能不太需要教,趣味自然能吸引他获得愉快。如果读一本传记,一本学科普及型读物甚至一本学术性著作,可能需要教一些基本方法,引导他琢磨一些门径,以获取智慧;阅读,毕竟要靠个人选择,如果读一本“未知的书”,如探险、碰运气一般,(因为完全有可能是平庸的、甚至一本有害的、低水平的、拙劣的书),学生能通过阅读、比较、思考作出判断、评价,增加经验,那就需要在受教育的过程获得基本经验,获得启发,需要有智慧的教师作一些引导。对大多数学生而言,的确需要在整个高中学习中有层次地推进,以形成经验。
要引导学生发现“整本书阅读”的趣味,保持他们对世界的好奇心。整本书阅读,我认为,首要的是——“这个人” “最适宜”(或“最需要”)“先读”“哪一些”。阅读之要,在培育兴趣;指定阅读的著作,有如教程,是针对群体的,重视基本要求,不照顾个人趣味,因而未必能形成个人的经验。如果这本书是“这个人”、“最想”“最感兴趣”的,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,他不但能读完“这本书”,而且会反复读,如痴如醉、如琢如磨,虽然他读过很多书,但他喜爱的“这几本书”能伴随多年,常读常新,不断有所发现,成为人的精神源泉,这种经历,许多人都有过。当今我们所见到的那些观点和趣味独立的人,一般都和他的阅读史有密切关系。
没有整本书的阅读基础,凭几节课教方法,如教屠龙之技。有条件的学校,不妨让学生课外先读三五本“感兴趣”的书,然后再来教这个“整本书阅读”,效果可能更好。这时,学生多多少少摸出些门道,知道些个路径,能看出点名堂了,经过教学,他有可能总结提升,进入新的境界。
我至今仍然认为最重要的是培育阅读趣味,而趣味培育应有的前提是“自由”。有了趣味,就未必需要什么“计划”去督促。比如,“每天30页,四周读完一整本书”,这是针对不读、不会读、不想读书的学生的;想读的人,“一口气”“废寝忘食”,淋漓痛快地读,这个“整本”才“过瘾”,才有意思。有选择的自由,有自由的阅读,然后才是有境界的阅读。同样,相当多的高中生对非文学类文本也有兴趣。“不能高估学生的阅读能力”,同样,也“不要低估学生的阅读能力”,一些学生对历史、政治、经济、社会的思考,远远超过课程要求,每天能读些“和高考无关的书”,才是我们应当追求的阅读境界。
我发现,那些语文素养好、表达能力强的学生,和我的教学其实没什么关系,他们都有比较好的阅读习惯,读书多。前人有言,文章好的,绝大部分不是老师教的,而是偷读小说闲书“悟”出来的。人们说“语文好是偷看禁书小说悟出来的”“雪夜闭门(挑灯)读禁书”,很有道理,就是强调“趣味”。文革后期,“改开”初期,人们如饥似渴地阅读,寻找美的滋养,寻找社会和历史真相,那一段时期的读书气氛,形成了良好的社会环境,学校教育相对轻松,我至今怀念八十年代初的师大附中的学生阅读,学生不仅读文学,也读一切他们认为有趣的书。社会有阅读传统,读书成为社会风尚,好多东西是不需要“强调”“坚持”或“一贯主张”的。一个浮躁的时代,不免存在一些反智的行为主张,不读书、假读书都可能毒害人的思维。社会语文在影响学生的价值判断,也阻滞他的智慧发展。比如,媒体上常常有官员围坐学习、谈体会讲心得,这些镜头或图片过多,学生就有可能认为这是主流的“学习模式”,他看到不过几百字的讲话,各级官员都要“反复学习讨论”“连夜组织学习”,他就有可能对“整本书阅读”兴味索然,知难而退。
二三十年前,学校阅读风气很好,一些学生的阅读几乎无师自通。因为善于思考,他有举一反三、触类旁通的能力,他能整本地读完,有时也未必需要从头到尾地读,或是只关注感兴趣的篇章,找寻不同观点,跳读,找读,回翻,品味,勾画,点评,写札记;他能和教师交流感兴趣的情节或章节,他能关注某本书提出的不同观点,例举自己阅读材料以佐证。甚至稗官野史,在消遣时翻阅,也丰富识见,成就了智慧。当年阅读二战史的学生比较多,这些学生生性平和,他们憎恶战争,他通过阅读了解时代背景,了解此前发生了什么,他会记住重大事件,他会关注人物的历史评价,更重要的,他会从阅读中发现少数人的智慧与勇气在重大关头的作用,——这些人如何判断,如何选择,如何决策,以及如何恪尽职守,等等。个人已有的读书经验和习惯,形成他的“整本书阅读”方式,高中整本书阅读教学要做的,是帮助他梳理、整合,提升他这方面的经验和能力。
读书总要有期待,整本书阅读更是如此。初始读书,凭兴趣,乱翻书,不求甚解,相当多的读者拿到一本书不是从头看的。买书前的浏览,一些人未必看前言或是序跋,而是信手从中间打开,看到他不喜欢的表达,就胡乱翻几页,——他不想忍受生硬刻板的、平庸无趣的表达;如果这个作家是他喜爱的,他就有可能从头看起;如果是他不太熟悉的,他可能会多翻几页……他在寻找什么?似乎漫无目的,如果有新鲜的内容吸引他了,如果有精彩的文字跳进眼里来了,如果有“特别的语句”让他敬佩了,他会继续往下翻,他看得有些不舍了,就买下。最好的段落,印象最深的内容、有智慧的观点,最难忘的细节,最难忘的人物形象,等等,会一点一点地滋养培育阅读的趣味。
有了趣味之后,才是理性阅读的开始。诸如找“入口”,或读书的门径,为什么要读序言、后记,怎样看目录,怎样摘引,怎样写读书笔记,等等,才成为必要之课程。凭趣味会不会干扰课程的实施?不太可能。倒是不照顾趣味的阅读难以持续。用艰深繁复的、经院式的教学去指导学生读一本他不感兴趣的书,犹如精神谋杀,他原本的疑虑就此变为消极抵触甚至拒绝。如果能考虑他的阅读趣味,引导他积累阅读经验,他有可能从这个过程中逐渐领悟判断力的重要,他在独立阅读中有所发现,有了自己的辨析和评价,这时,他有能力和自信去接触一本“无趣的书”“平庸的书”甚至有害的书,他或许可能以此检验自己的辨别和评价能力。当他能阅读各种不同的书并能作出批评时,“整本书阅读”才会成为有价值的体验。我们自己何尝不是这样,因为工作需要,也因为生存,我们读了多少无趣甚至有害的书,然而,对一个有独立思考意识的人而言,所有的阅读都如生命体验,会是有价值的。
我觉得不要强制学生读指定的书。先要了解学生可能感兴趣的书籍。作家著述有风格,阅读也可以有“口味”。比如,是不是一定要在某个时段读完《红楼梦》,可不可以商量?不是《红楼梦》不能读,而是这会儿“这个学生”有更想读的书,他想读一本快节奏的书,他不想进大观园,而且进大观园的人已经人山人海,他不想凑热闹,而是向往更大气更辽阔的境界,他发现了浩瀚的文学世界,他的眼界开阔,何必汲汲于一本“中国古典名著”,纠缠在枝枝节节的讨论争论上?说“不读红楼就不了解中国”,未免耸人听闻,红楼梦之前的中国人是怎样活的?语文教师不要用这样的话去刺激学生。“红楼梦”之前的中国,万里长河,星汉灿烂;中国之外的世界,异彩纷呈,浩瀚辽阔。许多熟读红楼的人,精神依旧猥琐,不敢有一点点自由思想,缺乏人道意识,仍旧跪着。只不过,既然十几代人在读,十几代“红学家”让一本书成了“显学”,我们应当要了解这本书,关注它有什么样的成就和影响。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讨论,就谈不上培育独立精神和批判思维。
我不主张用过多的精力专注于某一本书的阅读而忽略辽阔的世界,盯住某一本书有如观察标本而忽略活体,大量的阅读才有利于经验的形成。过去在这些方面的教训比较多,这一次的课程改革,既强调基本要求,还要创造更多有利于学生发展的教学自由。教师在课堂要面对不同学力的、不同趣味的学生,自然也得有经验和创造力。课标只能有一个,教师的教学智慧则无穷无尽。